2014年7月3日 星期四

感受空間:建築的重新想像

Sensing Spaces: Architecture Reimagined
展覽回顧

文:楊思勤╱《臺灣建築》特約編輯
圖片提供:楊思勤、Royal Academy of Arts


Space 「空間」 這一詞對於建築師來說是一個每天都必須面對的觀念。對於其他許多人來說,空間和空氣一樣,是個自有永有,隨處可得;有品質上的好壞,但似乎不是一個多需要深入思考的觀念。

四月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甫落幕的「感受空間:建築的重新想象」(Sensing Spaces: Architecture Reimagined )展覽試圖帶領人們探究空間中流動的生命和氣息,探討空間對我們的影響,我們在空間中的行為以及我們在空間中和他者的互動。另外,思考視覺,觸覺,聲音和記憶如何影響我們對結構,比例,紋理材質,光線的感知和喜惡也是本展所提供難得的反思機會。雖然參展的大師雲集,但透過這次展覽,我們可以實際領會真正要緊的不是建築師,甚至不是建築本身,而是它所產生的空間。

Pezo von Ellrichshausen

“We are not trying to express the structural properties of our buildings.
The emphasis instead is on the proportions of the rooms, their sequence, the way they open – simple things, but which taken together suggest something more complex”
     
走進展覽的第一間房間,眼前巨大的量體馬上施加宏偉的氣勢,令人折服。來自智利的夫婦檔事務所Pezo von Ellrichshausen 建造了4個高達8公尺高的松木圓柱和柱頂平臺。人類原始的征服慾催促著自己的腳步爬上這個龐然大物。4根圓柱中有旋轉窄梯可直通柱頂平臺,若是不便爬梯則可使用後方的斜坡順勢而上。來過皇家藝術學院這麼多次,這是第一次能將自己“升高”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局高臨下的姿態和視野和近距離接觸精緻的天使雕塑和巧奪天工的牆面雕飾果然改變了對於熟悉空間的既定印象。
Pezo von Ellrichshausen 提供

 
攝影: 楊思勤

Grafton Architects


“There is a sense of pleasure in moving from darkness to light or vice versa because as human beings we’re cyclical. How light reflects and how light is contained is the stuff of architecture.”

愛爾蘭事務所Grafton Architects 是近年來頗受矚目的中型事務所。他們設計的 Luigi Bocconi 大學(Universita Luigi Bocconi)教職員大樓曾贏得2008年世界建築日的年度最佳建築獎,在2012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他們得到銀獅獎殊榮,去年University of Limerick 大學作品更入圍英國RIBA最高榮譽史特靈獎的決選名單。Grafton Architects所展現無比堅毅,‘硬’氣非凡的建築風格很難想象是由兩位女性建築師Yvonne Farrell 和Shelley McNamara 主導的事務所。
 
攝影: 楊思勤
Grafton Architects 在這次展覽著眼於明與暗, 亮和黑的對比遊戲,創造出兩個空間,一個是自然光充沛的爽朗明亮的溫室,親和力十足。另一個房間則是相當昏沈的巨大暗室,使人籠罩在厚重感之中。 建築師在兩個空間置入兩種不同的‘器官’ : 亮房中是一排雪白、肋骨般的片狀物; 暗房中是巨大的黑盒子量體。兩者都垂吊至房間低處,但亮房中天窗撒下的光線恣意在白色肋板上散射,暗房天窗則隔絕了天窗大部分面積。兩種手法創造出兩種迥異空間的格局和氣象 。Yvonne Farrell 在展覽官方訪談中說「光」是建築和空間內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光在我們周圍,它是免費的,上天賜下的美好,如何留下這些美好取決於建築師在光的移動、改變和捕捉上的技術、能力和想象。
 

Diébédo Francis Kéré

“I believe it is important to engage people in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so they have an investment in what is developed.
Through thinking and working together
People find that the built object becomes part of a bonding experience”

到訪展覽的這天碰上星期六,許多家長帶著小孩全家出動。 建築師Diébédo Francis Kéré的展間熱鬧非凡,特別受到小朋友的喜愛。留學並執業於德國的Diébédo 出生於非洲布吉納法索的一個名為剛朵(Gando)的小村落。在展覽官方訪談中他先介紹了自己在家鄉蓋的學校。和多數建築項目不同,Diébédo的施工團隊就是村民。他們利用簡單的建材(石頭,磚,粘土,木材,輕鋼架…等)自己慢慢蓋起來。 村民會識字的不多,也看不懂平面圖,但執著於 ‘團體手作興建’ 的原則和流程。為此,Diébédo的設計圖每天都在變更和調整,看似荒誕和失控的做事方法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實在和美觀。

場地換到皇家藝術學院的場地,Diébédo希望把家鄉的精神帶來倫敦。他置入了一個山洞樣的模型,橫跨兩個房間。基座是白色蜂窩狀的塑膠版架,看來再平凡不過。模型旁邊放著一個大桶,提供大量的色彩繽紛的長吸管(約莫100公分),來訪的民眾可自行索取並插進模型上的孔洞中。 民眾的參與和自發性的創意讓Diébédo的山洞每天都長得不一樣。 有人將吸管壓扁做成小裝飾再掛起來,有人不斷連接吸管延伸長度,有人編織吸管。 Diébédo大方分享建築師的角色給每位民眾讓這個山洞像是個不斷演化的有機體。 Diébédo刻意將山洞設計為甕形,橫跨兩個房間,兩端開口較寬,中段因通過兩個房間中間的門因此極窄,讓人在通過山洞時不得不摩肩擦踵碰觸到對方。 Diébédo刻意設計如此,讓總是避免身體接觸的英格蘭人能跳脫出習慣的生活模式,從和彼此的碰觸中體驗空間。
 

 
攝影: 楊思勤
Diébédo的作品吸睛,繽紛,有趣。場面熱鬧非凡,光看人和建築的互動便非常有意思

Eduardo Souto de Moura
“For me, architecture requires continuity:
we have to continue what other have done before us
but using different materials and methods of construction.”
 
攝影: 楊思勤
Eduardo Souto de Moura 對照皇家藝術學院內原有的門框,以鋼纖維超強化混凝土復刻出兩道相同的門框,一拱一方,單位重量超過一噸。把門從牆上拆出來,單獨放置在空間中這個舉動頓時讓門這個角色變得有點尷尬。而利用不同材質,呈現不同質地和色彩的這個“複製行為” 除了象徵建築承先啓後的延續精神之外,也帶有一絲挑戰和戲謔的意味。 門框也帶有框架,架構 (framework)的意思。看人們站立於門框下,或從中穿梭,此景仿佛是建築師設定好的比喻,讓你思考在一新一舊, 一原始,一複製,不同架構下產生的行為和認知,這是世界的縮影──小至空間,大至體制(或國家,或政權)的縮影。
偎研吾

“I always start with something small,
breaking down materials into particles or fragments that can be recombined into units of the right scale to provide comfort and intimacy.”

偎研吾的作品以建築最基本的點、線、面打造一個火焰形狀的雕塑。他使用來自京都、樹齡3到4年的細長竹條做為作品的主體。竹條事先被浸泡在有日本扁柏和榻榻米味道的香精中,整個房間釋出舒心香氣  。一個個圓點光源從地面向上投射,竹子彎曲的角度、朦朧的光線頗具迷人姿態。 以「弱建築」自成流派的他在這次的作品中使用的竹子看似纖細,但小時候做過燈籠的人都知道竹子的韌度和勁道在於它被曲折後的反撲。 偎研吾將建築的力量捉在彎曲的弧線裡面,導致這個作品的力度一點也不比外面Eduardo Souto de Moura
重達一噸的門來得柔弱,這樣的展現建築內力的方式非常聰明。
攝影: 楊思勤
隨著黑幕簾被進出民眾一掀一闔的瞬間,房間外的光線鑽進鑽出,榻榻米和扁柏的香味忽近忽遠,在這些瞬間中慢慢認清作品的全貌,是曖昧的驚喜。

偎研吾在訪談中不能避免地提到日本 「間」(Ma)的概念,強調「空隙」(void) 存在的重要性。好像音符中間的休止符,「間」的觀點隱含了二元對立與轉化的思想。它揭示了事物的本質與表象間的關係,和物與物之間的最終狀態 。

李曉東
“According to the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er Lao Zi (老子), what is important is what is contained, not the container.”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李曉東為展館帶來一座迷宮,帶有些許“籬苑書屋”(李教授於北京雁棲鎮交界河村設計的圖書館,曾獲瑞典建築實用獎)的影子。李曉東沿用樹枝做為牆,走進昏暗的空間內,參訪者四周被樹枝包圍,唯一的光源是腳下的LED地板。身旁環境由不熟悉的建材(樹枝)製成,又加以層層屏障,好像迷失在雪原森林中。在迷宮中遊蕩的過程裡,會不時聽到一陣嘩嘩的聲音,腳步受好奇心驅使前進,最後來到迷宮最深處的地方,竟是一片開闊地,滿地的鵝卵石,盡頭是一幅大鏡子。原來聲響從腳踏石頭而來,鏡中映著自己 。

間隔4公分的樹枝所搭建出來的效果給人一種身於鳥籠或竹籠中的感覺。 迷失的行為、牢籠的意象和最後在鏡中看到自己的面貌,李曉東的作品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利用建築,將人“內化”至空間深處。

筆者五月致電李曉東時,他提到作品的引言敘述來自道德經十一章: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
鑿互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三十根輻條集中在車軸穿過的圓木上,正是因為圓木有空的地方,所以車子才能運轉被使用。揉合黏土製成器皿,正是因為中空,才具備了器皿(盛裝)的功用。開鑿門窗,起造房舍,正因有空的地方,房子才能讓人居住其中。因此「有」所以能利人,皆有賴於「無」(空)發揮作用。「無」與「有」的配合能產生對人們有益的作用,這個道理拿來對應在「空間」和「建築」上,一樣說得通。

可能因為展場空間的限制,樹枝牆的高度並不是像效果圖中那樣直聳上天,森林的氛圍稍微被打了折扣。

整體來說,本次展覽激發許多反思和觀點,且儘量顧全所有年齡層的參與, 供大家認識與探討建築與空間之間的關係 。展覽中令人玩味的一點在於,只有兩位建築師選擇把作品“關”在房間裡,而他們剛好是同來自亞洲的李曉東和偎研吾。也就是說,要看他們的作品,必須先揭開布幕和簾幕,通過一道屏障,多了一道手續(揭開)才得以進入下一個空間 。 兩位來自東方的建築師不同於其他西方建築師 的做法讓人看見東、西文化對待空間的不同思維。

西方的建築師傾向於將一個裝置或一個實體(例如柱子,高塔,門,或垂吊的量體)置入空間(展房)中。這些作品施加 (impose)某種情緒或氛圍,依照每個觀者不同的經驗或背景,每個人會產生不同的感受。 而東方的建築師則傾向把空間再隔間, 讓人進到下一層空間,他們的作品沒有施加 (impose),而是將觀者沈浸(immerse)在空間之中,是深層的沈溺,講求與環境的合一。每個人的感受仍會不同,但這過程是屬於比較內化,比較隱私的探索。

許多媒體對本展的報道著重於人們如何透過多重感官體驗(multi-sensory experience) 進而認識身處的空間。然而如果真是抱著可以大量體驗「聽建築」,「聞建築」,「嚐建築」,「摸建築」這樣字面上的期待,恐怕已令許多人大失所望,因為建築師展出的作品並不停留在這樣膚淺的層面。

是的,Pezo von Ellrichshausen 的堡壘和Eduardo Souto de Moura的混凝土門框以龐大和重噸位的量體給人一種壓迫感,體現視覺和比例的衝擊;偎研吾火焰形的雕塑作品散發出香氣,帶出嗅覺體驗的層面; Diébédo Francis Kéré故意設計窄道讓人群必須彼此碰撞,被彩色吸管輕撫全身,啓動觸覺上的身體情感;李曉東的迷宮深處有踏石的嘩嘩聲音,聽覺引領觀者的腳步前往探索。這大概就是全部我們列舉得出,明顯的感官體驗。 但平心而論,我們對於空間和建築的精神感受,並不建立在單一的或短暫的感官體驗上,而是經過時間的醖釀,彼此之間的存在感。

“Space for an architect does not exist,
so we design the limits that give the impression of space”

上面Eduardo Souto de Moura的另一段展覽引言適時點醒了我們。若是沒有“限制”,空間是很渾沌,很難捉摸的概念。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之下並不會有空間的概念產生。而建築(身為一種限制limitation) 定義了空間,改變了空間,也進而造就了空間。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局限或建築的幹預,空間的觀念不會成立。

建築是量體,結構,是實體的「有」。空間是空隙,間隔,是空曠的「無」。缺少了「有」和「無」的思考,便無法體會空間。看似簡單的道理,對筆者而言,卻是此次展覽最珍貴和深刻的體悟。這樣思考起來,原本令我實在不解的作品──西薩(Alvaro Siza)在皇家藝術學院諾大空曠的中庭(空曠的無)裡放的三根黃柱子(實體的有),反而成了破題之作。

西薩(Alvaro Siza)在皇家藝術學院入口的廣場放了三根黃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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